小戏，不能小看
作者：朱恒夫（上海师范大学学术委员会主任、上海戏曲学会常务副会长）
10月16日至28日，由文化和旅游部、湖南省人民政府共同主办的全国小戏小品展演在湖南长沙举办，这是文化和旅游部首次举办全国性小戏展演活动。
何为“小戏”？其定义指向颇多。就戏曲来说，至少有两个概念：一个是指流布区域较小、影响不大、历史较短的剧种；另一个是对演员较少、演出时间较短、演出内容相对简单的剧目的称呼。就话剧来说，“小戏”则指独幕剧或小品。“小戏”和“民间小戏”的性质不完全一样，因为大剧种如昆剧、京剧、秦腔等也演出许多“小戏”。我们这里讨论的主要是戏曲、话剧中形制较小的剧目形式。
铁岭文化艺术演艺集团的秧歌戏作品《不了情》。图片为首届全国小戏小品展演参演作品剧照。文化和旅游部艺术司供图。
客观地说，小戏一直以来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。元明清人编纂的戏曲作品集如《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》《汲古阁六十种曲》等所收录的多是大戏。古代文人士大夫认为小戏粗鄙俚俗，缺少教化功能和艺术性。今人对小戏虽然不再持鄙视态度，但也没有给予足够重视。近几十年问世的《中国文学史》《中国戏曲史》《中国话剧史》等学术著作，都很少给小戏一席之地。在文华奖、梅花奖等全国性的文艺评奖中，评委们的目光也多投向大戏，小戏很少得奖。
小戏其实不小，对其不能小看。
小戏推动了戏曲、话剧的发展。在我国现存的348个剧种中，至少有300个剧种是从民间小戏嬗变而来的。这些剧种在民间孕育发展阶段，所演的多是小戏。倘若没有那些小戏作品，相关戏曲剧种很难发展起来。
中国话剧能够茁壮成长，也跟小戏有很大关系。早期的话剧所演的多是形制较小的独幕剧，如田汉的《获虎之夜》《名优之死》、丁西林的《一只马蜂》《压迫》、洪深的《五奎桥》《香稻米》等。可以这样说，是独幕剧这种小戏形式滋养了中国话剧。
小戏是中国老百姓喜闻乐见的剧目形式之一。受生活环境影响和经济条件限制，古代老百姓看得最多的应该是小戏。即便今天，广大农村观众喜欢看的仍然是传统小戏，他们对很多小戏作品百看不厌，比如黄梅戏中的《打猪草》《夫妻观灯》，花鼓戏中的《刘海砍樵》《卖棉纱》《绣荷包》。有些小戏因到处传布，剧种间相互学习，竟成了多个剧种共演的经典剧目，比如《尼姑思凡》《打面缸》《王二姐思夫》《王小赶脚》。
湖南省花鼓戏保护传承中心的花鼓戏作品《审猫》。图片为首届全国小戏小品展演参演作品剧照。文化和旅游部艺术司供图。
传统小戏之所以在基层群众中具有旺盛的生命力，原因主要有两点。
一是大都从老百姓日常生活中取材，表现的是基层群众的喜怒哀乐，观众能从中看到自己生活的影子并产生情感共鸣。比如，《点大麦》讲述的是穷苦农民王小六夫妻相互体贴帮助、勤勤恳恳种庄稼的故事；《小姑贤》围绕婆媳关系展开，告诉观众如何处理家庭矛盾；《葛麻》讲述了仆人葛麻与财主马铎斗智斗勇，最终成全一段美好姻缘的故事……这些小戏，都围绕老百姓的生活展开，跟以王侯将相、才子佳人为主角的传统大戏十分不同。
二是多采用喜剧风格，无论内容，还是表演，都突梯滑稽，让人喜不自禁。绝大多数观众把看戏当作一种文化娱乐活动，目的是让身心得到放松，而喜剧性的小戏能够让人在观看中收获欢声笑语，自然比那些严肃的大戏更受群众欢迎。
除了娱乐功能和审美功能，小戏在当今社会生活中的价值和意义主要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：
小戏具有教育功能。很多小戏作品的主题虽不宏大，但都演绎着人间的真善美，让观众从中深受启发。比如，湘剧小戏《一盏摊灯》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：嗜赌成性、游手好闲的无业青年刘小毛在输光了本钱回家的路上，遇到一个烟摊，他先央求卖烟的女孩赊包烟给他，摊主却说：“本烟摊小本经营，概不赊账。”但当发现摊主是位盲女后，刘小毛顿起贪念，偷走了一包烟。然而，嗅觉异常灵敏的盲女立即觉察到香烟被窃，但她并未斥责刘小毛，反而大度地要将这包烟送给他，并说起妈妈临终前对自己的嘱咐：对每一位顾客，都要心存感恩之心，即便有人不付钱，也不能恶言相向，因为“人人都有自尊心，千万莫伤人自尊”。盲女的品德与行为，深深打动了整天只知向父母伸手要钱，而不想靠辛勤劳动来谋生的刘小毛，他羞愧地直打自己的耳光，并由衷地向盲女道歉。烟摊的灯虽小，但它发出的光却照亮了刘小毛灰暗的精神世界，也温暖了观众的心灵。
小戏演出便捷，能最大限度满足基层群众看戏的需求。因为“小”，所以小戏不需要在演出前花很长时间排练，不需要很多的演职人员，不需要很大的演出空间，不需要繁杂的舞美，不需要投入高昂的成本，同时又能在一个演出单元时间内，让观众看到不同故事、不同主旨、不同风格的作品，演出的剧组也便于到处流动。大戏则完全相反，今日搬演一部大戏，无论戏曲，还是话剧，至少要有50个演职人员，前期最少得投入200万元。因此，不管是“送戏下乡”，还是日常的惠民文化演出，选择小戏比选择大戏更加合适。
小戏能让普通群众参与演出，提升群众的文化获得感。小戏的演出要求相对较低，乡村的农民、工厂的工人、军队的战士、学校的师生、机关的干部都可以演。在群众文化活动中，很少看到有群众演昆剧《牡丹亭》或话剧《雷雨》等大戏的，反倒是各种小戏作品频频现于舞台之上。在“戏剧进校园”活动中，很多中小学生演出的课本剧，其实都是小戏。这些都说明小戏非常适合群众性文化活动。
邵阳花鼓戏保护传承中心的花鼓戏作品《提灯正传》。图片为首届全国小戏小品展演参演作品剧照。文化和旅游部艺术司供图。
发展小戏能促进文旅融合。在旅游景区演出反映当地人文历史、风土人情的剧目，既能丰富景区的内容，又能提升景区的文化品位。旅游演艺作品的时长一般在20分钟到60分钟，这决定了所演出的剧目不可能是大戏，而只能是小戏。目前，很多景区采用小戏形式推出了不少旅游演艺作品，深受广大游客欢迎。
现在，国家和地方文化主管部门已认识到小戏的重要性，正在鼓励小戏的发展。比如，2023年11月，山东省在临沂市举办小戏擂台赛，来自山东各地的33部作品同台竞技，涌现出《摆大席》《全面曝光》《邻里冤家》等优秀小戏作品。2023年8月，中国戏剧家协会联合多家单位在西安举办全国优秀小戏小品展演，40多个剧种的75部小戏剧目登台亮相。近日，文化和旅游部与湖南省人民政府联合主办“全国小戏小品展演”活动，向观众展示了28个省市选送的55个优秀小戏作品。
开展小戏展演十分必要，但展演活动的参与者不能限于专业戏剧院团，而应扩大到全社会。不管是院团还是个人，只要有优秀的小戏作品，都应被允许参加展演。这既有助于群众文艺创作，也有利于发现优秀小戏剧目和优秀小戏创作人才。
其他措施也应跟上，比如举办全国性的小戏编剧班，培养小戏编剧人才。同大戏一样，小戏作品质量高不高，很大程度上由剧本决定。小戏篇幅短小、结构缜密、情节紧凑、语言精练、风格滑稽，对编剧的综合素质要求很高。一些著名的剧作家，能写出优秀的大戏，但不一定能写出观众爱看的小戏。这导致优秀的小戏编剧十分匮乏。小戏编剧班的学员从何而来？可以通过在全国范围内征集小戏剧本的方式，从民间发掘具有小戏创作潜力的人才，然后进行扶持培养。
除此之外，国家级与省市级艺术基金应分出一块，扶持小戏的发展；对那些在小戏剧本创作或者小戏表演上作出杰出贡献的人，要在文艺评奖等方面予以鼓励；为鼓励群众参与小戏创作和演出，行业协会应定期编辑出版优秀小戏剧本，向基层群众提供更多剧本资源。
我相信，只要措施得当有力，为人民群众喜爱的小戏，一定会获得大发展、取得新成就。
